[港口] 永和留誌
在八月底前,我就要搬離永和,到這個城市的另一端去居住了。這一兩週的週末都在看房子找租處,工作與上課、看書之餘還得在城市的兩端南北奔波,說起來也是疲憊的。
遇到了覺得可以的房子,是在連看數間都不滿意之後,忽然遇到了地點和租金、感覺都不錯的公寓,不可不謂機緣。這週末就要簽約,眼見塵埃落定,忽然逼來的就是頗實際的搬遷手續了,東西是不多,但要一一檢選裝箱,光是想來就覺得骨頭又重了幾分。
另一股不太明顯的情緒則讓身體更重更懶一點。想到裝箱打包等實際的手續時,「要離開這裡了」的感覺變得非常強烈,揮別此處的舊生活、移到新居所要開始描繪新生活的輪廓,忽然變得明顯。為了讓自己能適時地切換搬家前後的改變,我開始想像從新的居所如何出門、走哪條路線到公司,晚上又如何回家、假日如何在附近採買、又是如何打理新搬進的住所使之整齊愜意……
等。
一切都要不一樣了,我會睡在不同的床上,用不同的浴室洗澡,甚至我終於會有一個室友,雖然那室友說親不親,說疏不疏,是我的弟弟。
新生活的輪廓。
愈是這樣描繪,愈是對現在已經住在我骨髓裡的現況頻頻回顧。這幾條路、幾條街,總是只去吃那幾間店、到那幾個地方。我的生活大體是縮限而保守的。雖然自成年以來,每隔一至兩年便換個地方居住,但我幾乎是不曾對哪個地方感到不捨過。當然住過的每個地方都會有屬於該處的回憶,住在那裡的時候,認識了哪些人、發生了哪些事,這些全都和那個地方的光影葉花融繫在一起,就像存載了記憶的碟片一樣,碟片本身或許沒有甚麼,但一放進腦裡讀取,那些過去就像夢境一樣,重又活現回來。
回想起來,在永和的生活也沒有甚麼特別可取的。住在這裡的時候,我一樣換了幾次工作,甚至也有一年左右的無業時期,這個房間夏日悶鬱燠熱,冬季則不敵外頭寒意,一樣讓我手指僵冷。附近沒有特別美味的食物,縱使附近就有個市場,還有一條店鋪林立的大路,我去逛過吃過的卻沒幾家。在這裡的生活,不是琳瑯滿目的,反而有種困窘的節制。
可我卻頭一次覺得留戀。覺得好像也不是那麼急著搬走,再多留一會兒--哪怕這樣一發懶恐怕又是四季過去--但這樣渡著日子,也無妨。
怎麼會呢?從前我是一到兩、三年的期限,就或有因緣,或覺厭膩,覺得這個地方也待夠了吧,而搬徒到城市的另一個角落,甚或是另一座城市。我是樂於這般漂蕩的,定不下來。
在永和住著的這段期間,算不上多久,所以不稱〈永和居誌〉,但畢竟是留了一段時間,就說是〈永和留誌〉吧。
※
蝴蝶在掙破蛹殼、舉起濕淋淋的翅膀最後搧翅飛起時,可會也回顧一眼那個牠破繭而出的地方,將那根枝椏那片樹葉記在牠的地圖裡,作為生涯中的一處標記呢?
或許是這樣的心情吧,讓我在永和停留的這兩年,作一篇誌。
在永和最大的收獲是這裡的朋友。儘管初始是從網路認識的,但在意外的事件後,發現彼此住得很近,而且實際見面聊起天來,發現也不是不投緣的。就像還在學校的時候,同學朋友們都住得近,想吃飯或上哪遊玩蹓躂時,只要招呼一聲,大家有空,就甚麼也不當一回事地出發了。無論是嚴肅的話題,或是無聊的下流話都可以隨意亂講,意見相左大可爭辯,無損情誼。
「我要離開這裡了。」我這樣對朋友說。
「以後要吃飯還是可以找啊。」對方說。
「不會像現在這樣,要找吃飯十幾分鐘就可以會合了。」我說。
不像現在這樣的,豈止邀約吃飯一事而已。我很清楚我是怎樣的人,也無意改變。我的人生中遇見了很多很棒的朋友,但未斷絕連絡、還算是「留下來」的卻扳指可數。不是別人對我疏遠,反而是我對他們冷漠。怪物就曾有意無意數落過我,總不主動一點留住朋友,任由大家的緣份隨著時間地點流轉分飛,也跟著流離消散。
「好吧,你覺得真的瞭解你的朋友,知道你說的那些話的意義的,有幾個?」有次我這麼回問怪物。
他沉默一陣子後,才說:「除了你之外,沒有吧。」
我有點被他的誠實嚇到,也默了一秒,才說:「對我來說,如果不是有這麼深的瞭解的,即使失去了也不覺得可惜。」
但是,若真的相互瞭解並也認同、包容到這地步,也就像怪物這樣,即使幾年來全無連絡、逢年過節亦無通聲息的,乍然冒失失地出現在對方面前,也仍然彷彿那些空白未曾連繫的日子無甚可怪地,接受了我突如其來的探訪與熱情。
※
城市是記憶的容器。自我十幾歲起,我便這麼覺得。那時我都還沒踏出過我出生的城市去生活,卻好似已經知道我必會四處流離,住過一處又一處街巷,以狹隘的生活方式獨自思索記憶,把那些在腦中徘徊宛轉過的,都寫在我每日經過望過的景色裡,就像書頁裡滿滿地一簇簇的頁籤。
永和,是不是也因為我在這裡掙破了繭,在這裡有了朋友,所以才這樣令我頻頻回首呢?
這兩個月來頻繁地去住處附近的中醫診所針炙領藥,在搬家一事具體地落下定論後,忽然想起這一切,才發覺我的生活確實已經在此定錨了。
小時候想像的流浪者是不帶吉他的,但肯定是穿著一雙髒球鞋,揹著不多不少,剛好就那麼一個的行囊。背包裡裝著的,是絕不能多的。多了就重了,重了就走不遠去。為了那樣的流浪者意象,少年時代的我時常想著,我的行囊裡該帶甚麼好呢?無論到哪裡去都得隨身的、沒辦法在新的地方找到替代品的…。在這樣的揣想中也發現,人其實,(除了錢外)根本沒有甚麼是不能不帶的。
於是,真該是這樣呢。一度想過我是否也該節制自己的物品,隨時保持一只皮箱閤上就能拎了遠去的孑然之姿。在不同的地方租漫畫,看醫生,填過無數不同格式的申請表格,只在不得不的時候才加入會員或填寫表格,連自己的住處地址也記不起來,因為,不會久留,我是過客。
就這樣,在永和停留的時候到了,想要收拾行李,才發現自己在這裡畢竟是落下太多東西了。
再見了,街道曲折迂迴、路名永遠混淆不清宛如巨大迷宮的永和;再見了,我在這裡發生過的悲歡離合;再見了,還住在這裡的那些朋友。
揮手想說些甚麼,最後能夠吐露的卻惟有,深深重複的幾句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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