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8月11日

Re: [躑躅] 與狼同奔的女人

作者  nightside (蘋婆)                                       看板  nightside
標題  Re: [躑躅] 與狼同奔的女人
時間  Sat Aug 11 20:01:35 2018

前天久違地,開了狼女的最後一次讀書會。已經半年沒開讀書會了,從舊曆年前到現在。剛好我們也幾乎讀完整本書,只剩最後兩章,短短的,算是本書的總結。這半年內我沒再翻開這本書,正好這時候拾起重翻,想起了已經被我暫時忘記的東西。

最後一章章名是〈狼的眼睫毛〉,故事是一個女孩走進森林,遇見被陷阱所困的狼,狼向女孩求救,女孩問牠,救了牠後,牠是否會對她不利。狼回答她:「錯誤的問題。唯一該問的問題是,靈魂在何處?」

那個「錯誤的問題」很耐人尋味。女孩問的是非常合理的問題,但她可能無法判斷她得到的答案是虛假的還是真誠的。「我若救了你,你會不會反過來傷害我」是一個理性的問題,但得到的答案是虛假還是真誠卻是一個,靈魂的問題。故事中狼被救出後,感謝女孩而送了她一根狼的眼睫毛,當女孩舉起它,透過狼的睫毛看人事物時,可以看透它們、發現他們的動機、發現保證會帶給她許多好處的求婚者其實一無是處;她也發現誰是真正善良的人、勇敢的人、忠誠的人。

狼的眼睫毛幫助她看見靈魂的樣子,那是人的本質。唯一該問的問題是關於靈魂,真正的答案也關於靈魂。這是我半年沒拿起這本書後,忘記的事情。這半年大概只有偶爾看到黃詠梅的一些文字會讓我想起來吧。XD

在開這次讀書會前,發生了雄女考上台大醫科卻被八卦板鄉民羞辱的事。我看到噗浪上有人討論,要如何可以制止鄉民的這些言論?有人提出要向教育部告狀,讓整個 PTT被關掉,然後有一個男生冒出來,說「我不齒妳們女生就是這樣,不光明正大地用自己的力量去與討厭的人對抗,卻在背後來陰的」。

我看了很氣憤。當然那些鄉民言論讓我很氣憤,這個男生的說法也讓我氣憤;我生氣這些人愚蠢沒腦就全盤否定父權的存在(真的太生氣了,但我又沒法強迫他讀書),我生氣那個「甚麼手段才是我看得起的」,我覺得這個世界已經用各種明的暗的方法打壓女生這麼久了(看看日本的醫大如何減少女醫生人數!)還回過頭來用「因為女生比較笨,成就才不如男生」來羞辱女生,但在這種愚蠢的麻瓜眼裡卻可以簡化單一事件成「妳們不光明正大」。

這件事我在讀書會上說出來了,說起鄉民的評論時大家眼神瞭解地一暗,說到有人想把 PTT關掉時則明顯不認同地一瞪,但全部說完以後,我說,我再讀這本書,想到的是「靈魂的本質」,不管是爭辯「法律該不該允許某些言論出現」、「我們該不該允許某些言論出現」,還是「甚麼手段才『強』、才值得誰認同」,全都是問錯的問題。

真正的問題是靈魂在何處,真正的問題是,那些八卦板的鄉民有怎樣的靈魂。他們可能其實不是很壞,他們用厭女的言辭來掩飾他們某方面的欠缺或傷痛,他們自己沒有直面自己的靈魂。他們沒有誠實面對自己的靈魂,而我(們)又對他們用以掩護自己的矛與盾感到生氣,被擾動我們自己的靈魂。而整件事,可能打一開始大家都問錯問題了。

問及靈魂,是一種巫魅且非理性的事情。我的感覺怎麼樣、我感覺受傷了,可是我感覺受傷了又不是他的錯,最後我到底要去哪裡如何得到救贖?我很少被引導這樣去想、我也不知道這樣去想以後,可以通達何方 -- 我的確認為說甚麼「靈魂」之類的,是一種陰性的、非理性的、女性的思考方式,我(們)被厭女思想教導得要背棄它。正是崇尚陽性的、理性的思考方式,使我們忘記要問靈魂在何處。

這樣說起來很奇怪,好像我主張要揚棄理性,但不是的。我認為我們要比現在更多十倍、百倍地去使用我們的感性,才能從停留在嬰兒學步的程度的感性,進化到如我們使用理性一樣精細熟稔,發展出屬於感性的力量與文明。我也認為理性與感性是可以相輔相成的,有了成熟的感性,能夠在理性的思考中更為圓熟細膩;而成熟的理性,有助於梳理感性的每根髮絲,協助感性找出它更好更廣闊的流向與去處。

與狼同奔的女人》這本書,作者本身是榮格學派的心理分析師,我不認識榮格,只大略知道他提出阿尼瑪、阿尼瑪斯,以及集體潛意識。我恰巧相信集體潛意識,也能夠想像自己的心中有許多個……角色,它們可能會教導自己,也可能會戕害自己,但最終一切的故事,所有的受難與拯救,都是發生在自己心中。

這本書幾乎是通篇都曖昧模糊,像是古老部族裡的女巫在吟唱著難解的語調,可是到了後記與附錄,卻忽然「清楚」起來,以我們熟知的文明、理性的方式明晰地輸出句子。作者完全有這個能力,但她選擇不用。她選擇用這種令人(至少是令我)迷惑的方式來說故事,因為有些道理只能用這個方式以心傳心。

因為是最後一次,大家都說了自己讀完這本書的感覺,其中我最喜歡的是港都少女的分享。她說這本書的所有故事,都在說女人的苦難。她本來很恨為甚麼要身為女人,為甚麼要有那麼多苦難。但她開始覺得,這就像月經一樣。她是一個對身體的感覺很敏感的人,所以她會感覺得到身體開始變化,知道兩個月後月經要開始了(那大概是排卵期吧)。她覺得這些故事、這些苦難,就像月經一樣,讓女人必須去面對自己的內在、去探潛往下再往下的東西。「男人甚至沒有月經來讓他們瞭解這些」,她這麼說。

我知道許多女人(包括我)受月經所苦,月經對我來說也曾經是詛咒,但或許不是、我願意它不是。就像那些發生在心靈裡的故事以及實際上的磨難,也不是詛咒,而是轉變的契機,是「生而死而生」的關鍵。

回到批踢踢評論雄女學生事件吧,那個說「我瞧不起女人這種背地裡告密的手段」的人令我憤恨,可是,我讀到了第十四章最後的「狼的生活準則」中,有兩條分別是:在月光下小題大作地發出抗議聲、常常嘷叫。

我霎時就明白了,這種言論之所以令我憤慨,不是因為他批評的對象是錯的、也不是因為他說得沒有道理,而是他想要讓「我們」停止嘷叫,制止我們繼續發出小題大作的抗議聲。我不是說噗浪上的討論,那個手段一定是對的、不可質疑的,而是,那些討論本身,就是狼群聚在一起的嘷叫聲。

這本書終於讀完了,但我希望我自己,往後可以再讀一次。

2018年8月5日

[忍冬] 漢娜.蓋茲比:最後一擊

作者  nightside (蘋婆)                                       看板  nightside
標題  [忍冬] 漢娜.蓋茲比:最後一擊
時間  Sun Aug  5 18:38:30 2018

圖片版權所有:Netflix

雖然聽說 Netflix翻譯了許多精彩的脫口秀,但我之前試著看了一點,卻都覺得不有趣。例如一個白人女性的冰火甚麼秀,和一個亞裔孕婦的表演,她們都會說她們的生活小事,也善於抱怨丈夫或男人以及自嘲,這些都可以,都沒問題,即使那個白人女生要花5分鐘來表演女人有多麼不會記住自己的停車位,我也只覺得,唅?你講啥?這和我自己的生活經驗完全斷裂,我不生氣但也沒法覺得好笑。


因此一開始,看這支影片的時候,我還沒抱太大的期待。我有發現她的笑點比較高,比起我前面提的另兩個演員的表演方式,更需要一點思考才會笑。很好,總算。她從她的同性戀經驗開始,以略帶尖利的嘲諷的方式說。我有點擔心她的觀眾不會笑,但他們笑了,而且有時在我不懂為甚麼要笑的地方笑,那甚至有點像是……因為過於尷尬而笑的。


是的,過於尷尬而笑的。雖然漢娜在前段就說了,她要quit comedy離開喜劇,但她還在讓觀眾發笑,有某種輕微的惴惴不安在氣氛中隱約騷動;中段她分析了脫口秀逗笑觀眾的方式 -- 丟出問題、給一個出乎意料的答案;她要把張力 (tension)拉高,讓觀眾緊張,然後給他們機會笑,觀眾因此鬆一口氣。為了表演喜劇,她常常不能把故事說到結尾,要停在中間關鍵的地方,讓觀眾笑。


可是,她要離開喜劇。是的,這一場是她的告別秀,也是她的告白秀。後段她開始把真實故事講完,把她的遭遇平實地說出來,觀眾再也笑不出來,她也沒留機會給觀眾笑。她大聲地說出了她對藝術史的看法、對立體派大師畢卡索的惡感,以及在整個成長的過程中,身周的人是怎麼教導或影響她成為一個恐同者,又是如何在17歲讀到畢卡索認為17歲是女人的全盛時期 -- 她先表演了一個17歲的少年在得知「現在就是我的全盛時期」時會多麼惶惑驚恐,完全可以想像,因為我也會覺得「甚麼,我這輩子究竟有多糟以致於現在就是我的全盛時期」,而更後面,她又揭露了,她也在17歲被性侵。


我一定要再把這一段抄寫一遍:


「畢卡索的錯誤在他的自大,我們的錯誤在於否認17歲女孩的觀點,因為我們認為她的潛能絕對無法與他並駕齊驅。女孩的17歲年華絕對不是全盛時期!不可能!我這才是全盛時期!你們誰敢向我挑戰?絕對沒有人敢於向我挑戰,因為你們都知道,最強壯的,莫過於受過傷又重建了自我的女人!」


站在在雪梨歌劇院坐滿上萬人的廳堂舞台中央,怒吼著「我這才是全盛時期」!對她有多麼重大的意義啊!對我有多麼重大的意義啊!對所有還在成長還在摸索的全世界女人們有多麼重大的意義啊!我們的黃金時期終於不再在我們最青春最符合男人喜好的模樣,而是在我們跨越了傷痛重建自我並認清自己的特質就是自己的優點,又依此經過一番努力終於取得成就的時刻!不就只是,和男人一樣嗎?


在這場表演的開場不久後,她說,以往她的喜劇都靠著自我貶損來進行,她不想再這麼做了,所以她要離開喜劇。


「你們是否理解自我貶損,對於已在社會邊緣的人來說有什麼含義?這不叫謙遜,叫做羞辱。我貶抑自己才能發言,才能獲得允許……得以發言。」


是的,她離開喜劇了。她說出了她人生中的真實事件的苦澀結局:她被公車站的男人打了,因為她是個陽性的、「不正確」的女人,所以那個男人認為他可以打她。她被打了以後,沒有報警也沒有就醫,因為,因為她認為她只值得這樣。她覺得她「值得」被打。這就是把自我厭惡與羞恥種進孩子的心裡,然後賦予其他人仇恨的權力的結果。


然而,她最了不起的,是最後最後一段談話。她要說出真實故事,就不能再做喜劇下去,而她說真實故事的時候,一定會伴隨憤怒,可是她不想散播憤怒,她說故事的目的,是希望和人們產生連結,就像梵谷畫出向日葵是因為愛他的弟弟,她對觀眾說,希望你們接手照顧我的故事。


是的,她不能再做喜劇,因為她要說出她的真實故事,說完她的真實故事後,她希望留下來的不是憤怒,是我們把她的故事記在胸中,「好好照顧它」。


https://www.netflix.com/title/80233611


好好照顧它。因為她的故事就是我們的故事,我們的故事也是她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