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2月28日

[港口] 柚子

柚子是一個很奇怪的人,當然,這是從我眼中看。從他的眼中看,我也是個怪人,怪則怪矣,還是幼稚不成熟的人。

「我很少懷疑別人的話,基本上,在他們說出口的時候,我都相信那一刻是真的。是就像這次一樣,有的時候不是故意說謊,不是故意違背說過的話,可是,就是沒有遵守。這種時候我不會怪對方,只會怪自己。為了不想再怪自己,我不想做自己承擔不起的事。」
「……你想法真的好怪。」
「會嗎?」
「對啊,好愛鑽牛角尖。」
「因為痛苦別人沒辦法幫你替啊。」





而從我的眼光看見柚子奇怪之處,莫過於他的純真。有次他跟我聊起前女友,還開了資料夾讓我看他們的照片,並指著前女友的妹妹說,她很像周杰倫某支MV的女主角,然後說她也很不錯。

「那就上啊。」
「可是她是我前女友的妹妹啊。」
「有甚麼關係嗎?」
「很不道德欸!」

柚子猛然抬頭,雙眼直直地盯著我,彷彿他剛剛不必思考便即脫口而出的一句話,確實是不需思考,人人便該知道的真理。

「很不道德欸」。

我已經很久沒用道德思考事情了。我身周的人大多也是這樣的人,道德不是最重要的。至少我很久沒有聽到誰把這個放在嘴邊。不是完全捐棄道德,而是--至少我是--覺得說出道德兩字,有點可恥。

但柚子坦然直率地望著我,不道德的事不應該做。

「她對我很好,我不想讓她太傷心。」

我相信他。





柚子說的話,或做的事,常常會讓我像聽到「很不道德欸」時那般,瞬間動搖一下,一時迷惑。

他說的,是「真話」嗎?還是「謊言」呢?我可以「信任」他嗎?
他會明白我不「信任」他,是因為我對自己的責任嗎?

就像我對A子、還有很多人一樣,我同時相信著他們的話、也對他們的話存著不同程度的懷疑、或全不相信。眾多「事實」同時存在著,雖然只有惟一的「真實」,但是在貓箱打開前,作為觀測者的我,接受多個事實同時並存的宇宙。

柚子的話很微妙地具有說服力,並不是他說的話很有道理,而是含有一股真誠。現在回想起來,或許就像當初的怪物吧。說出來的話並非毫無破綻,甚至有些過於天真,但是堅定誠懇,反而讓人覺得可以試試看。

在眾多仍屬臆測的事實中,或許可以試試看,以對方說出來的這個作為最大可能來接受吧。

離開以後,柚子打了通電話給我,聽起來有一點點緊張。

「你剛剛聽了以後覺得怎麼樣?」
「幹麼現在問這個?」
「因為我只有現在有空啊,等下就要去見客戶了,我很緊張。」

我在電話這端輕輕笑了。這個人。

「我覺得很好。我也有其他朋友在做這個,所以不是第一次聽到了。但是你的說法,讓人覺得真誠,覺得可以相信你說的。」
「對啊,我是真的愈說愈覺得這個產品很好,很適合對方買。」
「這樣就會成功了。加油。」

是的,這樣就會成功了,作為一個業務員。這也是怪物教給我過的。真心覺得自己的產品好、適合對方,是業務員成功的基本條件。後來果然成功了,據他自己說是大成功,比預想的還要順利。

真好啊。

每當我想說他像是個純真的大男孩時,我就會想,究竟純真的是他,還是天真的是我呢?

各種可能依舊並存著。

2010年2月23日

[混沌] 靜聽

也許是下午才喝掉的冷咖啡的關係,晚上胸口一直以某種焦躁的節奏悶跳著。這使我陷入不安定的狀態,頭腦裡本來習慣梳理著的流水帳般的記與思,糾結纏繞,治絲益棼。





「雖然我說會一直相信人,但我會不會已經喪失信任人的能力了?」

相反的相反、逃避的逃避。我繞過很大一圈,有人為我解開那個結,為我打開那道使我自己暴露於危險之中的防壁過。

仔細想想,會這麼想的我,並不是不信任人。在有合理的懷疑立場時,硬要扭過頭去只相信好聽的話,那是愚信吧。我仍然相信我的感覺,但我也重視自己的思考與判斷。

閉上眼睛,沉在黑暗裡,聽自己心中的風聲。仔細地聽,直到透澈為止,直到自己完全融在風中為止。對於內在,我該做的是這樣的功課。





劉墉曾寫過小時候他家養過一隻貓,第一次發情時牠溜出家門,家人四處尋找,好不容易過一個月才在某處發現那隻貓,毛皮都破缺潰爛了,像條破抹布似的奄奄一息。細心養護牠,好不容易才把貓照顧得像出走前那樣健康了,只是耳朵還是缺個口。以為牠學到教訓,會乖了,沒想到下一次發情期一來,又覷著家裡人不注意,跑出去了。這一次,再也沒有回來。

當初讀這故事時還不覺甚麼,長大後想起才愈覺驚悚。情欲的力量如斯強大,哪怕曾經碰得皮開肉綻,下一次情欲又漲起來,沖得人昏沌沌的,別說重蹈覆轍,再躍一次懸崖都矇眼跳。

我常常回想那個故事來警醒自己。作為人的我時時揪住那隻騷動的貓,非如此不可,這是人類的尊嚴。





「我是不拿身體來賭的。」
「那你會賭甚麼?」
「感情啊。」





「我卡在中間,頻頻回首。」

但到底會往那一邊去,我心底其實知道得很清楚。
只要靜下來,傾耳細聽就知道。

聽我心中的欲望,像聽樹林中的風聲一樣。聽我的肉體對我呢喃,聽我的靈魂對我低語。

直到有一天,我融合了整座宇宙。

2010年2月15日

[遠浪] 雨露

如果我是一片沙漠,就是一片懷抱著曾被豐沛雨水澆潤過的古老回憶的沙漠。那些雨露曾經如何清涼地沾滲了我,在我還是一片森林的時候……那一切聲響、色彩、溫度與觸感,成了我悄然孤立時,惟一能夠深藏的夢。

聽著娜娜給我的名曲合輯,不知不覺被拉回很遠的地方。已經是很遠的地方了,因為再也回不去。

在那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我們徹夜交換語句直到清晨。我們聽著同一個電台,聽著同樣的歌,共享同一段時間。那段時間那樣的甜美,甜美到我們之中有人對另一人曾經有股衝動允諾「既然如此我就永遠不會離開你」。

那是與我無關的允諾,卻在我心中留了下來。某些心意只要記著便可以永久珍藏,即使無法實行,但總在那一瞬是真的。

很遠很遠的地方,不僅是時間地點上的再也回不去,今後我也不會再擁有類似的東西了,因為我改變了。離開那個遙遠的地方的人,是我。我願意成為一片安靜的沙漠,即使再也沒有人能夠碰到我的內心深處,偶爾有點寂寞。就算這樣也沒有關係。我不想回到過去,但我深慶我擁有過去。

作一片靜躺的沙漠,在寒涼的夜晚閉目微笑。我有古老的回憶,雨露的夢。
曾經豐盛過,就一點也不覺貧瘠。

2010年2月13日

餘生

關於過年要彼此道「恭喜」的傳說。

有說是因為年獸過後,大家都還活著,所以互道恭喜。也有說恭喜歌是因為抗戰勝利,因此見面即道恭喜。無論是幻獸的傳說也好,附會帶有政治意涵的戰爭歷史也好,總之皆是種劫後餘生,見到大家也都活著,於是笑開臉來互道恭喜。

如果這就是華人的傳統與思維,那麼這舊的一年其實是多麼不堪啊,無怪眾人皆如經歷一場漫漫噩夢,好不容易捱到天明時分,見到親人朋友劫後尚且存活,於是便為了彼此還呼吸著站立在這地球上,相互賀喜了。

光是這樣生存著,已是這麼不容易。

為了這種事而賀喜的民族,長期以來究竟是在甚麼樣的環境下,以甚麼姿態生存著呢?我們真是夾縫中的野草嗎?想到這種事,不禁有些悲哀。

不過,我還是很喜歡初一初二的早晨,看見爸爸出門一遇人便先精神颯爽地吆喝著恭喜,那是種成人的社會化的招呼,我覺得。小時候覺得長大了我也會這樣對鄰居朋友賀喜吧,不過現在要我說還是說不出口。是因為自己與同輩的朋友都還沒有那種,劫後餘生已是萬幸的感慨嗎?

2010年2月8日

[遠浪] 芭樂往事

記憶中我做過自覺最芭樂的一件事。

在某個也沒很冷的冬夜(或許因為我們偎依著所以並不覺冷),剛做完一場愛,細小的汗珠早已在涼夜裡乾了,燈沒有開,我們在黑暗裡聊天。

我坐在貧瘠乾硬,只鋪著瓦楞紙板的床板上,下身裹著棉被和戀人蜷在同一個被窩裡,上身赤裸著背脊,眼睛彷彿看得見自己的肌膚在黑暗裡映著極微極微的光的輪廓。

他要我唱一首歌,我閃躲很久,最後唱了一首無論何時要我承認我唱過都覺得很羞赧的芭樂歌。戀人沒有笑,靜靜地聽完了。聽完後他仍然靜了數秒,才說,

「很好聽。」

我知道他的意思。就像他知道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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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的鐘聲迴盪在雨裡
我們在屋簷底下牽手聽
幻想教堂裡頭那場婚禮
是為祝福我倆而舉行

一路從泥濘走到了美景
習慣在彼此眼中找勇氣
累到無力總會想吻你
才能忘了情路艱辛

你我約定難過的往事不許提
也答應永遠都不讓對方擔心
要做快樂的自己 照顧自己
就算某天一個人孤寂

你我約定一爭吵很快要喊停
也說好沒有秘密彼此很透明
我會好好的愛你 傻傻愛你
不去計較公平不公平

2010年2月5日

不同性別的親熱

無論是男男、女女、男女或是甚麼樣的搭配,我喜歡看人談戀愛的樣子,喜歡看人親熱的樣子,光是看著就覺得也分霑了那股甜蜜喜悅。

但相反的,有些人即使是看到與自己同樣性別的人(同樣是異性戀/同性戀/雙性戀)在公共場所親熱擁抱,就覺得刺目不爽。所謂的去死去死團大概就是要具備這種資質才可入團吧,而我完全無法領會。無論自己有沒有對象,我無法理解為甚麼就是有人會視他人的親暱動作為眼裡針。

有的人是只有看到不同性別的人親暱才會不快,這種人就沒甚麼好說了。但普遍說來,我個人感覺是女性的包容力似乎比較大一點,比例上,反對同性戀展現他們的性傾向與愛欲者,似乎比男性少一點。


2010年2月3日

[海難] 大海上的旅程

近日在工作上,老實說不算順遂。尤其這一星期來,每臨出門前總有種莫名卻巨大的抗拒感,很想像反社會的年輕人拒絕上學那樣,拒絕上班。

這種感覺很熟悉,我很清楚;疏離感、陌生感、無力感,徬徨不知如何著力,於是一股索性放棄努力的自暴自棄感油然襲上,最後就走上了自己期待著的頹廢結局。強自壓抑著,別過臉不看這股感覺,我仍然每天上下班,像平常一樣為了小事發笑。希望這樣就可以維持日常的軌道,不至潰散崩壞。





今天早上我去一個我從來沒參與過、已經要申請使用執照的建案現場會勘。這案子大致已經建造完畢,所以這次要會同市政府施工科的承辦員,起造人、承造人、監造人一同勘驗。事務所內對勘驗這種事似乎不太重視,所以我被撥去代理勘驗。

沒想到這次勘驗卻給我新的感動。

承辦先生是以前就在市政府裡見過的,已經六十歲了,有點胖胖的,加上花白的頭髮,一臉慈眉善目的樣子。剛開始勘驗,他劈頭就說,他要退休了,所以有很多重點想要告訴我們。趁著建設公司、營造廠、建築師的代表都在,他想把他的經驗、他勘驗時看的重點,都告訴我們,希望我們回去能夠告訴我們各自代表的單位,讓建築的環境一點、一點,比現在更好。

我很感動。這種話,不是從前在學校裡初學建築時,就一點一點地深刻心中嗎?

有多少人在最起初是覺得建築很好賺所以入行的呢?有多少人是想抱著應付的心態順從建商的要求隨便蓋蓋水泥房子呢?如果一開始就是那樣的話,大概很難不中途離開吧。

仔細地在學校裡記起各種圖面繪製原則與尺寸,為的不是讓人能夠舒適自然地使用建築嗎?建築是為了人而造的,從來沒有任何建築人忘記過這一點。
那麼,為甚麼會有連使用執照都核發了的停車位,卻讓用戶很難停進去呢?為甚麼會有比浴室還小間的臥房呢?為甚麼會有狹窄而容易跌倒的樓梯呢?為甚麼會有各種各樣令人難以使用、或是使用不便的建築空間呢?

所有進了這個行業工作的建築人都知道為甚麼。因為業主要求要那麼多的停車位,所以再怎麼不合理的車位,只要圖面上塞得下,就畫得出來。因為房價可是一坪幾十萬,所以傭人房只要一坪就夠了,誰管他鎮日在異鄉幫傭的外宿傭人難得可以靜守的個人空間,是不是人性化。因為其他空間的面積非得那麼大,所以樓梯就被犧牲,反正平時也沒多少人走。一切都是法規能過就好,如果沒有建築法規,不知道還會有如何畸形的不親切空間誕生。

但並不是每條建築法規都親切適用,再怎麼樣的法規,一方面雖然保住了最後底限,另一方面卻侷限了更好的可能。更何況,有些法條還是由外行領導內行制訂的,成了建築設計時令人皺眉的礙手規定。

在這種狀況下,現場勘驗的政府承辦人員,成了建築法規的守門人,而收放的彈性到哪裡,則隨各人經驗與智慧而定。





怎樣的建築才是好用的建築?經驗老到的承辦人員,簡直像在上課般地諄諄教誨。所有現場的細節,包括頂樓花台與排水孔的設計、消防管道的開關閥位置、現場粉刷層厚度造成的與圖面不同的差異……都一一娓娓道來。門的寬度一米二,該是包含門框,還是排除門框後的淨寬?這些設計的理由為何?

光是聽著這些乍見瑣碎、實則直接決定使用性能的細節,我就非常高興。無論如何,我還是喜歡建築的。我不是喜歡它的夸夸其談,不是喜歡我搞不懂的後現代主義或甚麼思想,而是純然地喜歡它的理性與實用之美。建築是由細節堆疊起來的。我渴求它的一切,每一處細微的關節,我像初實習的醫科學生,面對著人體繁複的每一條神經與肌肉與骨頭,既敬佩又興奮地顫抖。

這一次的現場勘驗,提醒了我,我確實擁有這樣的熱誠。有熱誠的話,應該是甚麼事都能繼續做下去的。





老師給我的建議點醒了我。如果乘在船上覺得恐懼無助,只會抓緊船板的話,不如主動握起船舵吧。我要更積極主動才行。我所做過的一切只不過是軟弱被動的掙扎而已,既然有這種熱誠的話,應該不止是這樣而已。

回家的路上,我決定容許自己哭出來。眼淚像往常一樣,先從右眼流下。我哭的時候,覺得自己變回從前那個十歲的孩子;明明很軟弱,卻強自裝得堅強,即使如此,還是忍不住哭出來。

我容許自己哭出來。哭完以後,摸摸心裡那個孩子的頭,然後挺胸面對心中的那片大海,像傻瓜般地對海立下宏志:我要成為建築師!然後,我想看看自己靠著自己的熱情與理想,可以走得多遠呢?航路,可能沒有終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