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12月28日

◇ 山路

作者: nightside (躑躅) 看板: nightside
標題: 山路
時間: Sun Dec 28 21:37:28 2003

關於山路。

從台北上路之前就已有心理準備,知道北宜是條危險又
難走的路,不料被拖到的時間讓我騎到後來愈騎愈冷,
山裡的陽光退到山後得早,一開始還能迴旋在片片冬陽
裡的美好行程到得後來只剩一股子不見盡頭的陰冷。

這就是山路。漫長的,地形起伏的,在給機車騎行的道
路邊緣灑著小石子與砂子,街道莫名其妙的坑坑洞洞挖
挖補補總是適時地出現在轉彎驚險的地方,隨時等著給
奔放過頭了的機車一些可怕的懲罰。
這就是山路,陡峭的懸崖另一邊總有吸引人的美景,偶
然在個斜向下的轉彎瞥見護欄外的山嵐溪流,你得謹記
著自己是個將身體安全放在雙手雙眼上的脆弱人類,得
謹記那些只是過眼雲煙你不能為了它們受傷流血葬送生
命。

是意志力與耐力與體力與集中力的長途考驗,我不能不
承認當路途開始平順,看見蘭陽平原時我才察覺自己的
雙臂已經痠疼,包在防風手套裡的手指僵硬而無法伸直

那就是山路,對身體的考驗折磨。

然而那些彎道就在那兒,我已經注定要去通過它們,於
是每一個彎道都是個機會,抓住傾斜車身的角度與應有
的速度,那是無可比喻的親密感 -- 和車子、自己身體
的協調與感覺、甚至連那看似不友善的坑洞的彎道之間
,每一次的過彎都是一場機會,你可以選擇順暢地讓自
己感覺輕鬆優雅地滑過那道彎,也可以粗心而笨拙地收
著煞車,狼狽地壓過那彎。
而不論是怎麼通過上個彎的,下個彎永遠在那邊等你,
你永遠有機會再嘗試協調自己的感覺與控制機械的力道
,無論是笨拙地還是滑順地通過都沒有貶責也沒有獎勵
,那是完全屬於自己的,只有自己才能體驗的東西,我
在那山路上繼續跑著,一方面期待著它的終點一方面卻
又希望我的人生只要如此就夠永無止境 -- 我可以再也
不要與別人比較了嗎? 我可以繼續沉潛在這樣自我的世
界中做著自己再也清楚不過的嘗試挑戰與自我滿足嗎?

總之,那就是山路。

不過顯然無止境似的山路並不隨著進入蘭陽平原就此消
失。在宜蘭住過一宿後 (期間並失神地在街巷裡梭尋,
而完全沒注意到擺在旅館桌上的旅遊導覽簡介手冊) ,
次日寒流就來了。

是的,次日寒流就來了,而我的旅程還要繼續,是場還
不到終結的時候的迷走,也許一開始是順暢愉悅的,但
終究會有寒苦時候,而我沒有所謂進退不得的問題,因
為這場出走沒有別的考慮,我只有繼續奔走下去。

離開旅館,我沒有停留地直接離開了宜蘭,那美好的幽
雅平原,山披著點嫻雅遠遠微笑,帶點閃光的河流彎著
嫵媚身姿展到眼前,而怎樣的景緻我卻都一瞥而過,從
開始到最後,我只是不停通過。

就像之前一樣,我打算著在下個城鎮就要歇腳吃早餐,
但總是看著一塊塊路牌往後擦過,在蘇澳找不到冷泉的
所在,我就那樣莽撞地滴水未進地進了蘇花公路。

才上去不過幾百公尺我就知道不妙了,路很崎嶇不說,
一上去發現都是砂石車在隆隆地跑著才是心驚的主因。
如果說北宜驚險程度有兩顆星,我覺得蘇花打上六顆星
都不為過 T_T
怎麼說呢? 首先砂石車的數量壓倒性地多很多,路上明
顯灑滿沙子不說 (會騎車的人都知道沙比水滑,鋪滿沙
子的路騎起來比起積水道路一點也不安全多少) ,而且
它還在道路施工,我總算知道北宜的路況其實有多安全
美好了。 ~"~

後來才發現有些路段竟然只有一線道,還得靠搭滿灰塵
的豎式紅綠燈來控制北上或南下車輛通過,而另一向的
車子們就得乖乖排在路旁等對向來車一一通過。

騎到後來我發現安全帽的鏡片愈來愈模糊,我心知是沙
塵所致,但到後來我發現我竟然連路上的白線都看不分
明,才警覺到是該停下來擦拭鏡片的時候了。
停下來才發現自己身處半空,儘管是靠著山壁,但山裡
的風竟吹得我一個站立不穩,身體搖晃了兩下。

那時我才知道自己正身處莫名其妙的不知名的山中,在
什麼地方的邊緣緊抓著什麼活下去,在陌生的空間徬徨
迷走,藉由勞動自己的肉體確認自己的存在,由機械反
映自己的內心,由在各處不停奔走通過來試圖通過自己
的內在。

我那麼迷惘躑躅,一時之間,只能做個通過者,只是個
通過者。

在擦拭鏡片時,我也證實了我在路上的一個疑惑... 就
是,山中真的在飄雨! 安全帽鏡片之所以那麼模糊不清
就是因為細小的雨滴打糊了視線,甚至,在我再度上路
後,雨水竟然還混著安全帽上的泥沙滴下泥水來啊T_T"

不過這段路雖然比我想像中還要險釁,卻沒有我以為的
那般漫長。擦過安全帽之後不太久,我到了一個小鎮,
預料到若我繼續直行的話將會餓得頭昏眼花,掌不住車
頭的話可就糟了,於是我在 7-11 前停下來,買了聽說
很很吃的熱紅豆湯與老牌子原味大亨堡 (在夾取麵包的
時候又想起三年前我到台東時那個人對 7-11 裡沒熟的
麵包之評語與反應,一段總是令我懷念感動的古舊回憶)
,眼角卻瞥到便利商店的大片乾淨玻璃外的,一棟頗吸
引人目光的建築一角。

略一猶豫,我出了商店門,發著抖在幾乎可以凝成有形
的寒風中,握著溫熱的紅豆湯罐子朝那建築物走去。

如我想猜想的,那是一所學校。我無視一扇鐵門上掛著
的「此門給菜肉商販通行用,一般洽談請走大門」的字
樣,從他們的後門進入校園。
進去首先看到的是男生宿舍,正當我抬頭看著那在校園
建築中算是相當新潮 (我猜可能也是九二一那波校園重
建中的作品吧) 的建築物時,從對面的一棟看起來比較
老舊,式樣也古老一點的建築物中出來一個中青年人,
問我來作什麼的,我就答說來參觀貴校。
本來要我去大門警衛室登記的,可是大概是我的外表太
無害了吧,他又改口說那妳先隨便看看,不用登記好了
。旁邊的一位看起來像是工友或是洽商 (總之不像教職
員) 的中年男人,看我還滿認真地在抬頭檢查著建築細
部似的,突然開口問我是不是建築系的。

我回答,「是啊」。

就算我已經準備脫離建築系。

後來我還真老實不客氣地在校園裡四處閒晃走走,不過
因為風很冷,所以並沒有那麼愜意,我緊握著還沒開罐
的紅豆湯,不過即使如此那罐子也逐漸失溫下去。

有一個鋪滿沙塵的球場,有三四個男學生正在上面玩著
足球,轉頭一看,那棟老舊一點的無創意建築裡,有上
課中的燈光透出來,我真實地感受到我只是個通過者,
我不在這裡生活,但我在哪裡生活? 我像行尸走肉一樣
地過著我的生活,不管有沒有去上課都感到非常厭煩但
卻只能關起自己的心來當作忍受,直到我終於流下淚來
,承認我並不生活在那裡,於是我離開了,於是我開始
只揹著一個袋子 (因為在對流浪的想像原型中,流浪者
是不應該揹超過一個行囊的) 通過各地的通過者生活。

雖然如此,我還是沒有實體地四處通過著而已。所以不
管正在做什麼正身處何地,通過著總是通過著。

沙土揚起來,我知道這個小球場上的學生中有幾人輪流
地看向我猜測過我,但是我不打算還迎他們的目光,當
然我知道我要微笑著向他們打招呼進而搭訕都是可以,
可是我卻只想通過,在心裡留下一些映像與感覺,等待
總有一天連這些映像與感覺也悄然消逝。

而通過者,還繼續通過著。

在我打算折返那只供菜肉商販進出的後門時,教職員室
裡忽然走出個中年男人,他朝我招呼,問我要不要喝杯
茶。當時我只想找個無風處吃我還沒開動的第一餐,於
是也笑著答應了。

他帶我到樓上的教務處,指了指椅子讓我坐下,還用紙
杯為我裝了一杯溫水來,說他是教務主任,與我簡單地
談天,交換了彼此的姓氏與從哪裡來,我也簡單說明了
我在去花蓮的路上,對貴校的建築很感興趣所以進來參
觀,他說這些新建築是一位建築師設計的,並告訴我那
建築師的名字,說他們學校的男生宿舍曾得過國內的什
麼獎。
然後他還有事情要處理的樣子,走進教務處的一個小隔
間,說有事情隨時可以喊他,而我就坐在空無一人的教
務處裡吃著紅豆湯與大亨堡。

後來又是一個什麼主任進來了,問我怎麼沒人,我一邊
吞著嘴裡的麵包熱狗一邊回答教務主任在隔壁房間,後
來又說明了一次為什麼我在這裡,而他們對我獨自旅行
表達讚佩。

沒有什麼好讚賞的。我只是任性地不顧家人擔憂而出來
沒有目的匆匆通過各處的通過者而已。
我在心裡這樣想著,臉上還是微帶羞澀的笑容。

後來校長也進來了,對於我是建築系學生 (然而其實我
已經不想再屬於建築系) 也是個騎機車獨自出來旅行的
學生的身分了解後,對我是建築系學生的部分說了點笑
話 (說不能抄襲我們校舍噢這樣) ,對我獨自旅行的部
分也說很勇敢,沒有人否定我,沒有人對我做了自己出
遊的決定覺得任性,還有人說我很好學嘛,在旅途中也
不忘注意有特色的建築。

對於建築的留意,說不定我也已經超過自己以為的程度
了。我到底為什麼會被一棟建築系學生會感興趣的建築
而莫名其妙吸引過來呢? 我明明已經不再是 (心理上的
身分認同如是說) 建築系學生了啊?

告別他們後我從大門走出去,看見門旁的石塊上寫著:

南澳中學

於是我把那校名記憶下來後離去。

出那小鎮不久,是平順得令我不敢想像的美好晴路。之
前的風之前的雨呢? 之前那坑坑洞洞像是隨時要把我彈
到砂石車前措手不及面臨意外似的道路呢?

甚至還有平順的橋和緩的溪流與溫厚的山。當我掠過近
橋邊一團白色破布也似的東西時,心中一驚對自己脫口
而出:

「原來那是條狗啊! 」

直到衝出到橋上的一半,我才意會到那是甚麼意思,是
啊,原來那竟是條狗啊,我剛剛差點輾過的東西,原來
那是條狗啊。

於是我掉轉車頭,回去看那條狗。

那狗躺在平整的柏油路面上,我將車停在路邊,對面有
個鐵皮搭起來的檳榔攤,裡面隱約有個小孩子和幾隻狗
,我蹲在地上的白狗身旁,對面的檳榔攤就走過來一隻
略小一點的黑狗,毛色潤澤有光,我微一抬起手來想碰
碰地上的白狗,那黑狗就畏縮地後退避開。

我猶豫後決定不脫下厚厚的防風手套。碰到狗的身體時
,那觸覺很奇怪,有重量,還錯覺到溫度。
狗的身體雖然比想像中重,但是卻比想像中軟。在試著
將牠抱起來的過程中我感到一股悲傷,我想對面檳榔攤
裡的小孩怎麼能夠看著這狗一直躺在這裡呢? 這天氣這
麼冷,狗受了傷遲早會失溫凍死吧? 不過這不是那孩子
的錯,大人應該對他告誡過不能出來到路上,因為砂石
車那麼聲勢驚人而兇猛。

然後我想那狗是已經死了,雖然外表很完整沒有殘破,
可是我將牠搬起來時,才發現牠的口角邊的地上有一灘
暗濁色的什麼。

於是我想那狗是已經死了。

我把狗軟綿綿的身體捧起來,四下倉皇迴顧,但只有冷
風在山間偶爾的平路上跑過,路旁是碎石地不見泥土,
我想留些什麼給狗,想著牠也許還會醒來那麼至少讓牠
不致凍死,然而我終究什麼也沒留下,將牠放在路旁的
亂草旁,回到車上催起油門,繼續我在天黑之前趕往天
祥的路程。

而那狗,我想,恐怕真是死了。
那樣也好,我不願想像牠也許在黑夜裡睜開眼睛,感受
到侵骨的惡寒與鋪天蓋地的孤獨與黑暗。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