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6月12日

別人的故事

某天夜裡,一個我本來不太熟的朋友找我說話。這不是他第一次找我,前一個月他就想找我說話了,但那時我情況不佳,還困在「那一個月」裡未走出來,心緒紛亂的我自然無法回答他的問題,於是拖到了這個時候。

隔一個月才再找我,我深覺他想問的問題一定困擾他很深、很久,才會如此執著。我大概也不是第一個被問的人,想到前面那麼多人都未能解決他的問題,我又何德何能呢。但我感覺到他把他平時深藏的脆弱露出來了,對這種無防備的姿態,我難以拒絕。

我是頭一次聽他的故事。這個故事概略地說起來好像平凡無奇,就是常有的,一個男生喜歡一個女生,喜歡了很久,曾經交往過,但即使分手以後,也仍深深眷戀著她。但他的故事在如此平凡的架構下,卻纏繞著許多可以說是戲劇性的蕀刺。那些在分手以後,女孩所做的事,超越了一般的情況地割傷了他;那些蕀刺也頑固地糾結著他的夢境,使他長達一年以上無法安睡,總被噩夢絞醒。

我提出一個又一個問題,一層一層地藉由他的回答瞭解他的故事。首先是每個人都會問題:她有甚麼好,讓你這麼難忘?當然那個女孩子條件很好,長得漂亮,又聰明。但漂亮聰明的女孩多得是,為甚麼非她不可?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為甚麼,只有那個女孩稱讚他的時候,他才覺得自己是有優點的。他認同那個女孩,可是不認同自己。當我繼續用問題逐層剝下去,才發現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從他少年時期,父母不僅不認同他,還否定他的種種才華、特長、個性……開始,這個漫長又痛苦的故事就已埋下種子。

他自己也不能認同自己。他曾經是個甚麼也不會、甚麼人情也不懂的宅男(這是他自稱的,我不認識從前的他,自然無法下評論),為了那個女孩,他學會了各種才藝、擁有了各種技能,甚至在他的故事述到一個段落,他一面忍著眼淚,一面說的是:「我再去學個一、兩樣東西好了,要讓她覺得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為了不讓那女孩以為他「不再是從前的他」,為了這樣或許那女孩就能以新的眼光看他、而不再拒他千里,他已經改變了許多,學會了許多,但是,好像永遠也不夠。


一面分析著他的問題,我一面對自己苦笑,為甚麼這像是另一版的自己呢?我們都懷抱著自身的空洞與欠缺,亟於尋找能夠填補自己的對象,想要被認同、被理解、被疼愛,殊不知根源就在自己身上,若不正視自己、對自己下功夫,只會變成一隻永不饜足的饕餮,變成被餵食便持續成長的黑洞。

他找我時,幾乎是倉惶地說:「我一直作噩夢,作了一年。我不想再作噩夢,非解開這個結不可,這結就綁在她身上。」

我說:「我倒覺得,結綁在你身上。」

從來如此。結向來就是綁在自己身上的。

那天我與他談到清晨,原本的作息澈底毀了,但卻隱然有種清醒後的心驚。一切彷彿某種返照與提醒,無論是我的朋友的自我認同、還是他喜歡的女孩的自私,圍繞著我的人們、前來揭示給我的故事們,彷彿都是我自己的一塊塊碎片,我從他們身上觀見自己,省察自己。

沒有甚麼事是偶然發生的,一切都是自己招喚它們前來。等到覺察到這一點,才開始負起自己的責任,才開始找回自己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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